关于文化的几个“傻问题”
文化很重要,这很少有人否认,但是,大家往往躲开了一个起点性的问题,那就是 ——
文化到底是什么?文化的定义是什么?
对于文化,我们心里一定早就储藏着大量疑问。而且,随着时间的推移,疑问越来越多。
普遍人心的最初疑问最重要,但也最难回答。按照民间说法,这样的问题可称为“傻问题”。
是哪些傻问题呢?我举几个例子,大家一听就会点头微笑。
第一个傻问题。现在如果到大街上问一般市民,什么是文化,很多人就会脱口而出:文化,不就是学历吗?不就是古代诗文吗?不就是非物质遗产吗?不就是历史故事吗?这种回答并没有错,但是遇到大一点儿的事情就说不通了。
例如,跨国婚姻的离异,常常有一个共同理由:文化差异。但是如果仔细一问,学历相同的男女双方,都不是因为背不出几首古诗,看不懂一件古董,不知道一个历史故事而分手的。那么,决定婚姻存废的“文化差异” 到底是什么呢?
第二个傻问题。两个不认识的人在大街上吵架,没说几句就都会指责对方没有文化。这里所说的文化好像与品德有关。但是,很多在名义上 “最有文化”的单位,里边的人事纠纷、利益恶斗,一点儿也不比其他单位少。而且,根据可靠统计,传媒间那些重大的谣言和诽谤,没有例外,全是文化人所为。看来,文化不等于品德,那它是什么?
第三个傻问题。历来人们热衷的文化,都与记忆有关。一个人,如果能随口说出几个年号,记得几句古话,就算是很有文化了。一位前辈教授,如果背得出汉代一场战争的死亡人数,说得出宋代一个学者的生卒年份,那就一定被尊为“学术泰斗”。但是,现在不是已经到了电脑、互联网、大数 据、人工智能的时代吗?连小孩子随手一按都能一清二楚的东西,为什么还要通过死记硬背来证明文化之所在?如果把记忆方面的事情交给当代科技, 那文化还剩下什么?
第四个傻问题。除了整体文化之外,中国文化又是怎么回事?不少学者说,它最大的优势是历史悠久,足以傲视很多缺少历史的发达国家。但是,世界上明明还有比它更悠久的文化,例如巴比伦文化、埃及文化,而它们现在的境况实在不好,可见历史悠久并不一定是文化优势。那么,中国文化的优势在哪里?
于是又引出了第五个傻问题。有的学者认为中国文化的优势不在于历史悠久,而在于内涵深厚。是什么内涵呢?他们会用一些古代词语来概括, 例如“刚健有为”、“自强不息”、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等。但是,懂外文的朋友都知道,这些词语如果翻译成外文,那么,在国外的历史文献、宗教话语中都能找到意思相近的词语。既然如此,我们怎么能够告诉世界, 这是中国文化独有的精神内涵呢?
这样的傻问题,还可以举出很多。问题的提出很浅白,但要解答却不容易。
能不能把这些傻问题扔在一边不解答?不可以。因为这些问题关系到你的安身立命,关系到你身边的每一个人。
我们书院的文化课程,就是从这些傻问题一点点牵引出来的,组合成了一系列根本的学术大课题,那就是:文化的定义、中国文化的世界身份、中国文化的基本脉络、中国文化的长寿原因、中国文化的强弱所在等。
完成了这些学术大课题,你就会变成另一个人,变成一个对中国文化具有充分话语权的人。于是,你走在世界的任何地方,都会变得更加从容, 更加自在。
什么是文化?
现在我们就开始讨论文化的定义。
这种讨论,我只能请大家皱着眉头,硬着头皮,稍稍领受一点儿学术的枯燥了。
按照科学思维,世上万事万物都离不开定义。定义能用简明的语言,说明各种事物的本性,并把它们与其他事物区分开来。
文化,当然也需要寻找定义。自从英国学者泰勒开了个头之后,陆陆续续冒出来两百多个文化的定义。其实冒出来的总数还要大得多,只是这两百多个比较像样,因而被留下来了。这些定义都很长,我全都仔仔细细看了一遍。结论是:你们都不要去看了,因为看了一定会头疼。我理解美国学者洛厄尔(A. Lawrence Lowell,1856—1943)的一个感受:为文化下定义,“就像用手去抓空气,你抓不到,但它又无处不在”。
现代的中国学者们也给文化下了很多定义,这里就不一一展示了,只介绍一下它们的汇总状态,那就是我们的大型辞书《辞海》为文化下的定义。这个定义很长:
广义指人类在社会实践过程中所获得的物质、精神的生产能力和创造的物质、精神财富的总和。狭义指精神生产能力和精神产品,包括一切社会意识形式:自然科学、技术科学、社会意识 形态。有时又专指教育、科学、文学、艺术、卫生、体育等方面 的知识和设施。作为一种历史现象,文化的发展有历史的继承性; 在阶级社会中,又具有阶级性,同时也具有民族性、地域性。不同民族、不同地域的文化又形成了人类文化的多样性。作为社会意识形态的文化,是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的反映,同时又给予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以巨大的影响。
这个定义,我数了一下,总共有二百一十五个汉字,又用了二十五个标点符号。我不知道大家听了,有什么印象。
我的印象是:好像每句都对,但加在一起后,我更不知道文化是什么了。当然,也不知道天下有什么东西不是文化了。
我这么说,一点儿也不是为难《辞海》。我曾受邀出任《辞海》的“正版形象代表”,当然没有理由与它过不去。但是,这样的定义,实实在在反映了我们在人文科学研究上的严重困境。因为《辞海》的每一个条目,是长期以来这一领域研究成果的权威性总结。总结成这个样子,确实让人沮丧。
似乎什么都说了,却又什么都没有说,而且所有的句子都是那么空洞、重复、缠绕,丝毫找不到明快的判断,更找不到文字的吸引力。
必须尽快结束这种状态了。文化那么重要,我们岂能让大家一进门就在定义的泥淖里挣扎得疲惫不堪、浑身泥巴?
因此,很多年前,我制定了一个文化的定义,在香港凤凰卫视《秋雨时分》的栏目中公布,征求海内外学者的意见。
多年下来,评价都很正面,而且肯定是全世界几百个文化定义中最简短的,总共只有三十个汉字——
文化,是一种成为习惯的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。它的最终成果,是集体人格。
数一数,正好三十个汉字,全世界最短,而且,好像不能再短了。对于这个最短的定义,我需要做一番解释。
我前面提到的跨国婚姻的离异事件,就与我们的定义有关。例如,我知道一桩跨国婚姻的最初裂缝。男方是中国人,女方是美国人,两人是大学同学,在美国结的婚。女方并不苛刻,但实在不理解丈夫为什么每年清明节必须回家扫墓。工作很繁忙,并非长假期,路途那么远,何必年年回?但男方想的是,父母已年迈,亲族都看着,不能不回来。这 中间,就触及了中国人的一个精神价值——亲情伦理;而每年重复,又成了一种生活方式。这两个方面,都是女方难以理解的。
举了这个实例,再读一下我的定义,就非常好懂了:“文化,是一种成为习惯的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。”
这对夫妻因“文化差异”而离婚,也就可以理解了。
从这个实例延展开去,大家想一想,哪一种文化不牵涉到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?
从根源上说,我们遥远的祖先不管是择水而居还是狩猎为生,最开始都只是为了生活,但当生活稳定成习惯,也就变成了生活方式,而“方式”就是文化。
在一定的生活方式中,人们会逐渐处置自己与天地的关系,与家族的关系,与他人的关系,那就出现了精神价值。精神价值一出现,文化就有了主心骨。
历史发展到今天,什么是中国文化,答案是中国人的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。例如,儒家伦理、诗词歌赋主要属于精神价值;八大菜系、中医中药主要属于生活方式。在中国文化的大盘子里,什么是山西文化?什么是上海文化?那就是山西人、上海人的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。再进一步,什么是八〇后文化、九〇后文化?是指不同年龄层的人的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。
我发现,很多学者讲文化,对上,不问鼎精神高度,对下,又看不起衣食住行,一直在故作艰深的咬文嚼字中做着“小文化”、“死文化”。我的最短的文化定义,可以帮助他们重新出发,上精神之天,入生态之地,以新的活力创造新的文化。
文化与集体人格
说到这里,我还只停留在这个定义的上半句。现在要说下半句:“它的最终成果,是集体人格。”
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经过长时间的沉淀,一定会结晶出一个东西来。这个东西,就是集体人格。
人格,指的是一个人的生命格调和行为规范。集体人格,是指一批人在生命格调和行为规范上的共同默契。这种共同默契不必订立,而是深入到潜意识之中,成为一种本能。
这个学术深度,最先是由大家熟悉的弗洛伊德创建的。他提出的“集体无意识”,已经打了一个基础。更重要的是,他的学生和对手荣格(Carl Gustav Jung,1875—1961),明确得出结论:一切文化最终都会沉淀为人格。荣格又说,对人类各民族而言,更重要的是集体人格。
荣格以歌德的作品《浮士德》为例,说明浮士德就是德意志民族集体人格的象征。这种集体人格是由文化沉淀出来的,早就存在,歌德只是把它写出来罢了。因此荣格讲了一句著名的话:“不是歌德创造了浮士德,而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。”
在这里,荣格把“浮士德”当作一种集体人格的象征体。
同样,中国文化的最后成果,也不是一大堆书,而是一大批人。也就是说,是中国人的集体人格。
荣格关于集体人格的说法,被一个比他小六岁的中国人听到了,那就是鲁迅。鲁迅也希望为中国人寻找集体人格,那时候他说的是“国民性”。他找到了一个“国民性”的象征体,那就是阿Q。除阿Q 之外,鲁迅在《孔乙己》、《药》、《故事新编》等作品 中 , 都在 寻 找 “ 国 民 性 ”, 也 就 是 中 国人的集体人格。在这一点上,中国现代作家中没有一个比得上他。
大家一定会说,鲁迅所寻找到的集体人格,都带有很大的负面性。确 实,这也正是鲁迅对中国文化的严厉解剖。因为按照荣格的理论,阿Q、孔乙己正是中国文化沉淀出来的结晶体。鲁迅明白,改造国民性,提升阿Q、孔乙己等人所象征的集体人格,才是中国文化的出路。
说到这里,大家也就明白了我的文化定义所包含的三个关键词:精神价值、生活方式、集体人格。定义虽短,内容却很丰富。
我的思路来自近代,特别受益于荣格这位瑞士心理学家。但是,荣格的学说,来自他对人类古代智慧的吸取和消化。
最典型的例子,是中国古代的儒家。他们在“治国、平天下”方面提出了很多主张,但是在这些主张背后却隐含着一个根本主张,那就是要大家做君子,不做小人。
君子和小人,是两种对立的集体人格。孔子把他们放在庞大文化课题的起点和终点,足见他与现代国际文化观念能够遥相呼应。